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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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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
吹面不寒楊柳風,轉眼便是二月中旬,凍土解封。一場珍貴的春雨後,空氣中還漫著微微的濕氣。青苔上汪著濃綠,嫩芽在枝頭悄悄拱出來,雖然看不到芽兒,卻將枝頭也裝扮出一層綠意,看著就有蓬勃生機。花滿蹊裏,此刻又有了往來的商販。

幾乎各行各業都知道,新的商政要下來了,今後做生意恐怕越來越難。趁著還能活動,走街串巷盡快賺錢,是所有商販的心思。

沒有人知道,這是斯縣尊顧念百姓,撐著公文上的最後日期“三月底各州全部推行”,要給他們些空間。

這項政令,出發點是好的。朝中老大人們的意思,商稅征發困難,尤其各地行商、小販,通沒個固定的地點,朝廷就長期少著一部分稅,是以這年便定了,以後街面上的行商,均需入行會,行會便負責收齊了稅,一總上繳。

只是這樣一來,行會要幫著朝廷做事,總要過一道管理費用,畢竟要把這些行商的交易記錄在冊、估算他們的收入,再傳遞消息收稅、點錢等,總是要人力的。

如此一算,商販們竟要交稅、交行錢,共兩道錢。對於大商賈而言還可承受,對於走街串巷的小販,抑或拿了自家菜蔬、雞子等出來換錢的普通人,那可就不劃算了。

所以管得嚴了,抑制經濟,也就難免。制定政令的人,總需要中間拿捏一個度,才不至於顧此失彼。

顧觀月早就在打聽行會的情況,她要將生意做大,免不了以行會為依托,行會可掌握著一行交易的很多規則,若想壞事也是極其容易的。

如今寶應縣花行有七八家入行的商人,以小林苗木鋪為行首,共同受官府監管,其他散戶並不入行。小林苗木鋪,一家三個店鋪、背後幾百畝苗田、花田,做了寶應縣城七成的生意,底下幾家分了剩下三成和一些大村鎮的生意,所以他們這些抱團取暖。剩下散戶,多是懂點花草經的農戶、主婦們,掙個零花錢,自然不需要入行。

顧觀月這一百畝花田,已經算個大戶,論起生意規模來,排得上四、五名了,按理是要入行會,求個庇護、主個事。她一直未入行會,一是因為剛來不懂規矩,二是因為,從去年冬日起她一直沒能拜訪到林行首。

開春後,顧觀月又輾轉問了幾個人,都說:“林行首繁忙,我等也有生意要做,可不太好約。”顧觀月又到小林苗木鋪總鋪並兩個分鋪詢問,都道:“東家並不在此,過幾日再來問吧。”

她不能天天只幹這事,於是先籌備起今年百花宴的事來,與孔勝插空商議著趁這時機再擡一擡名聲,二人日日琢磨搬哪些花去湊場。

因他們缺少珍品,顧觀月“便說:“以正合,以奇勝。既然咱們今年沒有奇花異草,就單求一個‘盛’字。”皆因平常買花的百姓家,少有買珍品的,只要看花開得好就認你是行家。

兩人挑揀了十二盆重瓣赤丹、十二盆粉霞、又十二盆童子面,大小差不多、枝形差不多,都是枝繁葉茂、花瓣稠密、含苞待放模樣,到百花宴當日正是盛開時,三十盆花團簇一起,枝葉葳蕤泛著光華,花朵雍容綴於枝頭,頗是吸引了眾人眼光。

有心人去數,數來數去,所有樹齡差不多的盆栽山茶樹中,唯有顧氏一株赤丹,花開三百一十六朵,最為繁盛,當場便有人下定,要宴後買走,也有人打聽街面上有無他家苗木鋪子。再加上她家撐門面的一株十八學士,也是花開當時,卻一口咬定只做展示,不予售賣,更吸了一波關註。

花行裏也關註著她家,卻不像以往那般在意了,因為新政即將發布,不必他們出手,只需叫她入不得行會,一切熱鬧都是虛的。

果然還沒有等到花滿蹊入行,那邊蓋了縣尊大印的告示已經貼出來:“凡販賣,如酒水、花木、茶葉、井水、布料、粥飯……均應入行會……課稅,行外人繳納免行錢。未繳納者不得在街市販賣,以免與繳納者奪利。”

花滿蹊的生意,一日一日受了影響。

春日正是產花最多的時節,莊子上原本熱鬧得很,日日人頭攢動,除了常來進貨賣切花、盆花的挑擔貨郎,也有遠近來進中大苗木的散戶,孔勝樂呵呵地對顧觀月說,照這樣下去,還得再收兩個徒弟。

結果到了三月底,來買花的就一日少似一日,除了附近偶有上門買苗木的,她們再往寶應縣城各酒樓、客館送花,已無人肯接,都先問“交了免行錢嗎?”原本挑擔散賣的商販,也漸漸棄了這門生意,問到幾人,都說只因算來算去,若交上免行錢,就掙不下幾個了,沒得心思再費這力氣。

眼看著園子從原先每日人來人往變得門可羅雀,花一茬一茬冒出來,一簇一簇謝下去,前幾日下了一場雨,更是遍地落花零落成泥,顧家諸人都暗暗發愁。

連張娘子都知道了,她年輕時的習慣,家裏誰當家遇到什麽麻煩,她都不多話,雖然自己愁得不行,卻約束何嫂子等人:“別擾了元娘想事情,她們辦大事的人,最忌諱催促,誰也別到她跟前抱怨就是了。”

整座花滿蹊,花開得寂寥,人也沈默寡言起來,更襯得園子恓惶。那日李二娘從花圃門口過,到了縣城娘家,還對曹老安人道:“我就說她小孩兒家胡鬧,生意哪是好做的,多少男人幹不成的事,偏叫她掙了那個錢去?還連著買那麽些人,真是不知輕重。”叫曹老安人又訓了她一頓,她下午回程,還特特進了花圃去見顧觀月,就為當面看個熱鬧。

顧觀月如何不知道眾人的想法。眼見張娘子飯量都減了些,日日在廊前做繡活,有天甚至跟何嫂子說起來:“若說我這一手繡活,還是年幼時跟著郡王府的刺繡師傅學的,元娘兩三歲上,她父親還不大通俗物,倒是我做活養了他爺倆兒兩年。現在這手活該也值些錢。”

顧觀月只得安慰她:“哪裏就到這地步了,不過是一個月生意難做。已經讓孔師傅帶著人曬幹花了。林行首業已叫人帶了話,再十日做個東道,行裏一聚,請我們去捧場。想來之前確實事務繁忙。”

孔勝等人這些日子已經曬了很多幹花,也做了許多鮮花醬、花露出來,總之按顧觀月的指示,“務必要想法子存住”。

現在知道入行有望,眾人都翹首以盼,行費也準備好了,只等著正日子。

到那一日,天氣轉熱,顧觀月早起梳妝,棄去常穿的鵝黃短襦水藍裙,專挑了銀灰鬥紋越綾短衫,黛藍色暗紋窄羅裙,讓靜春給她梳了個覆雜的發飾,插了兩支碧玉裹金梢頭的簪子,自己在半身銅鏡中搭眼看去,是一個寡淡又頗有家資的模樣,很有些成熟氣了,這才帶人出了門。

至春風樓,說受寶應花行相邀,掌櫃的便親自將她們引到樓上,帶進最大的議事雅間。

顧觀月站在門口,見這屋裏已經烏泱泱坐滿了人,正三三兩兩說著話,為首坐著一個四十上下著青灰長衫的男子,身材中等,白面短須,目光清正,唇角含笑,這林行首竟是一幅極慈和的樣子。

林行首見她一行人走進來,笑著起身,搶先開口道:“可是顧娘子?今天總算有緣,快請坐。”

屋裏眾人見他起身,都停了下來,回身看向顧觀月。不知是誰,輕佻吹了一聲口哨。

顧觀月此行帶了時鳴、靜春,三個小娘子一到春風樓上,就引得行會諸人側目,那吹口哨的人見她們勢弱,言語間露出一些輕浮相來。

顧觀月沖那人一個眼神也無,先對林當家的道:“承您請,不勝感激。”再度一眼座次,側頭看靜春一眼,靜春便對時鳴說:“去給娘子搬張椅子。”

來之前幾人已對過各種情形,有座怎麽著,無座怎麽著,言語好聽怎麽著,言語不遜怎麽著,時鳴聽了靜春的話便笑嘻嘻走出去。

行會諸人已故意地占滿了座,心裏都道不管她忍氣坐在哪裏,只管不理她,叫她吃個下馬威。林當家的見如此也不多話,只看顧觀月如何行事。

卻見時鳴轉眼間不知從哪裏回來,一手提雕花椅,一手倒舉八仙桌,輕輕松松安在地上,一邊扶顧觀月去坐,一邊叫道:“哎呀娘子,我手重,給人家桌子摳出五個洞來了!”

眾人細看,便見那八仙桌上赫然五個手指洞,桌面洞穿透出光來。

顧觀月叫靜春:“走時照價賠給掌櫃的。”又對林行首道,“我這丫頭手裏沒輕重,讓您見笑了。”

時鳴這手一出,剛才吹口哨的那年輕人便閉了嘴,一聲不吭了。其他人偷偷交換著眼色,也不再多話。

林行首哈哈笑道:“顧娘子這婢女,倒是難得。大開眼界,真是大開眼界。”

顧觀月笑道:“癡長一身力氣罷了,我得她傍身,尋常便不肯忍氣。”

兩個人一來一去,有小二端茶倒水,也有兩三個人帶了侍婢穿插其中,氣氛重又活絡起來。寒暄畢,顧觀月單刀直入,請教入會事宜。

林行首沈吟片刻,尚未說話,還是那吹口哨的年輕人,截口道:“你別忘了,你可是個女的。”

顧觀月便嗤笑一聲,道:“承您提醒。所以,那又怎樣呢?”

那人道:“自來沒有女子入行會的。”

顧觀月傲然掃過他,緩緩道:“自古也沒有行會,後來不是就有了嗎?可見這‘自來有無’算不得什麽大道理。”

人群中另有一個蒼老的聲音:“女人能做什麽成什麽事?男女混雜,也不像樣子。”

顧觀月笑道:“我觀二位,當是百畝園的郝少東家和茱萸村香草園郭一百郭當家的。百畝園號數年前號稱百畝,如今還剩多少畝?香草園一向只有十來畝花田,做幾個村多少戶的生意?二位入會,因為生意尚能入人眼?還是因為……二位是男人?我們不妨來講講這個道理。”

二人露出不忿的申請來,郭一百捂著胸口唉唉叫:“你這女娘,不敬尊長……”

顧觀月冷冷扯一扯嘴角:“倒是一頂好帽子。做生意就只論生意,不必與我講什麽男女、老幼。各位當知我是女戶,翻遍所有律書,也沒哪條說女戶不能做生意。我一分稅費不少交,與各位沒什麽不同。林當家的,您說呢。”

林行首從她進來一直揣摩她的行事,見她寸步不讓有備而來,這才撚須道:“入花行,自然要看花上的生意。”

顧觀月便道:“若論生意,寶應縣入會的八家商戶,當以林行首為最,地三百餘畝,縣內鋪子三家,外縣鋪子數未知,只知生意已然做到附近幾縣。羅家第二,胡家第三。”顧觀月說著,看向其他兩家主事人,微微點頭示意,接著道,“我花滿蹊當排第四,百畝園還要靠後。另有孫家、楊家幾家,最少的只五畝花田。我怎地不能入行?”

眾位主事被她一一點名,紛紛議論起來,都詫異她倒把自家生意的事都打聽遍了,這行事,可不像個沒有主意的女娘。

胡家主事是一位精瘦矮小的老漢,此時便說:“若要入行,花價兒可要與我們一樣。此前你亂價,著實攪了我們的生意。”

顧觀月就等一個臺階下,這時便起身福了一福,道:“這確是我的不對。第一年做生意,不知道有行會,不懂規矩了。給您老、給各位當家的賠個不是。”能屈能伸,才做得生意。

胡當家的便點頭,不再說什麽。

郝少東家又道:“我不同意。這行會,可不是說入就入的。如今行裏八家,生意本來就彼此爭搶,越來越難做。有縣尊大人一紙令書,我等還能保個平安,再加一戶,在座各位的生意還剩多少?畢竟這寶應縣,也只□□千戶人家。”

林當家的心中一動,目視顧觀月:到題眼了。

不算過年的一個月,他抻著顧觀月抻了兩個來月,一是要看看她的實力,二就是看她能否破了寶應花行的局。

顧觀月了然,她的生意已然影響到整個寶應的種花大戶。她是初生牛犢,李修老太公助她起手成勢,加上土地合適,孔勝、李掌櫃、邱掌櫃等貴人相助,天時地利人和,不到一年做成了大生意,這是沒想到的。商人逐利爭競,不怪乎成為別人眼中釘。

她示意靜春遞上一疊紙,拿著又掃視片刻,道:“我要入會,自然不能壞了諸位的生意。我這裏有些主意,拿來與大家一同琢磨,請林當家的掌個眼。”

對面一堆男人面面相覷,不知她出的什麽招,有人遞話:“小娘子既有備而來,我們也聽聽。”

顧觀月將她的計劃一一道來。

寶應縣花木生意,最多的是各戶自種,需買花苗、木苗,再有室內瓶插,四時頭戴,其利更重。所有八家行戶,加上散戶、走街串巷及擺攤的花木貨郎,多以此為生。也有來不及售賣的鮮花,被曬制成幹花,卻不成規模。寶應縣有名的只是小林苗木,因他家無論鮮花苗木生意還是幹花生意,都做了有些年頭,外縣也有分號。眾人若想生意做得大,在寶應縣已經沒有多大機會。

“為今之計,只有抱起團來,把生意做到外面去。”

林行首聽顧觀月說到此處,撫掌笑道:“妙啊。顧娘子真能人也。”

他做這行首數年,早前也有想法帶著寶應花行做出名聲,做到外面去,可惜行裏無人附議,也就無人一起出錢打名號、無人肯雇鏢師護送行戶往外地去買賣。騰挪來去,只有他自家規模略大了些。

這一年,眼看著花滿蹊被一個女娘經營得有聲有色,各行戶還是按部就班,他便一直等待機會,寄了幾分希望在顧觀月身上,望她能破了這個局。

林行首接道:“請教顧娘子,可有細則?”

顧觀月見他詢問,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,接著說到:“寶應縣的生意雖然有限,然而揚州花木聞名天下,各地往來揚州境內販賣者甚多,尤以北地、西北為眾。除揚州城,各縣名號響亮者寥寥,這便是機會。各位當知,若一地有一物揚名,便會有人慕名而來,連帶周圍的生意。以茶為例,洞庭碧螺春乃貢茶,然離東、西洞庭山頗遠的其他茶山,也因此受益。建州茶膏為貢,帶動福州、泉州等地茶產日盛。我寶應花也當如此。有三計,一則可借商邸報、話本插頁等廣而告之,二則可獻珍稀花木於汴京春秋兩場花會,此二計都為揚名。三則將生意從鮮花木擴到幹花、花茶、花醬、花餅、花露、胭脂等,凡與花相關者都可做得。只需兩三年,我寶應花木生意將與今日天差地別,乃至帶動其他生意,於民生大有裨益。各位想,這情形可是激蕩人心?各位可願見證這一段故事?”

顧觀月講著講著,眾人都安靜下來。

無論是誰,若能參與創造一段歷史,有機會“達則兼濟天下”,並在這其中賺得名利,都很難不動心。

林當家的伸手示意:“顧娘子今日一言,可抵千金。請上座。”

當頭一桌兩椅,林當家的坐左邊上首,原本無人與他齊平,此時邀請顧觀月,再無一人有疑議。

這一日,寶應花行一眾人等議事到天色漆黑。

顧觀月令靜春將計劃、所費資財、可獲收益、可能的風險逐一細細講來,並為眾人解惑答疑。大處如不常見的花露、胭脂技術由誰收集、掌握、傳播,成品從哪裏容易販賣,怎麽出錢、怎麽分賬,細處如寶應花行標識和各行戶標識如何搭配鋪排、誰家的奇花異草可送至汴京秋季花會等,都需商議。至晚,一份計劃也只商議了五六分成熟。

因天實在晚了,眾人只好約了第二日再議,紛紛散去。多數行戶心中激蕩,那敗了家業的郝少東家卻於暗處拉著羅當家的說到:“羅兄,這女娘一來,你的位置可就退了。羅兄真當樂意?”

那生意排在第二的羅當家嘆一聲:“她這主意,確實解了我等膠著。你沒見那幾家,都叫她說動了。我能如何?”

郝少東家聽他說得不實誠,也回他:“說的是。”心裏卻道:我不信你就甘心屈居人下,叫個女娘排到你前頭,你姓羅的是什麽樣人,我不知道?

兩人都沒有再多說,路口告別。

中間再無別話,眾人又議了兩三日,就到官府備案,寶應花行九戶,行首林頎,副行首顧氏,下有某某、某某,各交行費若幹。

花滿蹊的生意重新開張。而顧觀月要做的,還不止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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